作者:华中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吴志远
书评作品:凯瑟琳·阿诺德 《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
疫中品书:人类是健忘的,但有些事例外
导读:对于一百年前,肆虐全球杀死近亿人的西班牙流感,人类从集体记忆中将其消除;而对于“甩锅中国”,则是个例外,数百年来,欧美人这种态度始终如一。
历史的复刻
“邻居间没人再彼此拜访了,没人共享食物,没人在街上谈天。每个人都待在家里。”
“歌舞剧院的每场表演,只准许坐满一半的席位,每个观众的左右两边都必须留下空位。”
“世界好像处于一部灾难片里,没人知道世界上哪个角色会生,哪个角色会死”。
“最独特的景象就是口罩。口罩的使用,从医护人员传到了平民百姓中,人人都戴着这么块布,牢牢地系在脑后。在许多城镇,你要是不戴口罩出门,会被认为是一种冒犯。交警们戴着口罩指挥交通,一大群人拍家族照时也戴着口罩,甚至连猫狗也被套上口罩。这个时期照片里戴着口罩的人物,让人联想到科幻电影里的场景,荒诞又诡异。”
一位女律师说:“口罩执行令完全是违宪的”,但哈钦森医生告诉读者:“事实证明,口罩在东方非常有效”。
看完这些场景的描绘,你多半会猜想这是美国哪座城市媒体最近刊发的新闻报道,比如纽约?
的确是在美国,不过跟你想象的不同,这是发生在1918年美国的故事,整整一百年以前。
是不是很魔幻?把这些场景放在今天的纽约,一定不会让人觉得奇怪。而这几个场景,都是我从英国记者、通俗历史学家凯瑟琳·阿诺德的著作《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中摘录出来的。
这本书,详细记载了1917年到1918年之间,袭击全球的“西班牙流感”。这场大瘟疫,据称夺走了1亿人的生命。
配餐式读书
整个春季,首先从武汉引起全球关注的新冠肺炎疫情,将900万武汉人禁足在家里,不能出户,我就是其中一员。
近80天的禁足,总要找事情来打发时间。当然,打发时间这种事情,在今天不是一种难事。代表人类信息技术最顶端水平的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能够轻松的让你打发掉每一分钟时间。但是,也有很多人,利用这个时候捧起书本,找回失去很久的书香。
出于对正在发生这场人类大疫的好奇,同时也是想知道根据历史经验,这场疫情最终将向何处发展,我翻开了这本《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而读完的结果,让我整个人都懵了。相隔百年的这两场大疫,竟然如此相像,很多今天的故事都似乎在复刻百年前的场景,如书中关于百年前人们戴口罩的描写。
口罩这个平平常常的防疫工具,在大疫之中,却成了某种象征,以至于人们因为这种象征而恶言相向,甚至导致暴力。经过了一百年,人类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没有丝毫的进步。看看今天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副总统彭斯纠结于戴与不戴口罩之间的情形,定会让你哑然而笑。
而更令人错愕的是,百年前震撼整个人类的大疫,若不是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以及这本病毒考古式的著作,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跟我一样,对西班牙流感闻所未闻,更不用说,从百年前的惨痛教训中,去吸取其中显然对今天我们如何应对这场疫情大有裨益的经验。
常年搞学术的原因,在了解一种观点之后,常常会想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所以,读书养成了搞套餐组合的习惯。
这次读关于历史上疫情的书,如果说这本阿诺德的《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是主菜的话,那么我还准备了几道配菜。
一道是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一道是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一道是美国文化学者约翰·布罗克曼编著的《生命》,还有一道是英国危机处理专家安东尼·霍姆斯的《突出重围》。长期关注人文领域的有心人,一定会知道,这几位作者都是当今受到追捧的世界文化名人。
围绕历史上的疫情这个话题,一道主菜,几道配菜,各有其味,相当于组织了一次跨时空、跨地域的对话。作为聆听者,这让我受益匪浅。
人类的健忘
品尝完这顿套餐,留下最深刻的两个感悟:一是人类太善于健忘了;另一个则是不管在什么时候,歧视和偏见都与人类如影随形。
以《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中的主角来说,被戏称为“西班牙女郎”的流感病毒,也就是那个被定型成“一个穿着黑色舞裙,披着头纱,拿着扇子、骨瘦如柴的骷髅头女士”,“宛如一个妓女,从不挑剔,可以一次性感染每一个人”,她“跳着死亡之舞,毫无预兆地随机杀人”。
“西班牙流感”感染了全世界1/3的人,10-20%的感染者死亡,全世界因它而病死将近一亿人。这样一场世纪大瘟疫,才过了一百年,就被人类忘得干干净净。
对照今天的美国和欧洲,人们似乎压根就没有从那场瘟疫中吸取什么教训。该隔离的不隔离,该居家的不居家,该戴口罩的不戴口罩,错失控制新冠肺炎的最佳时机。
事实上,阿诺德说,西班牙流感被人类从集体记忆中删除,可能是因为它给人带来的创伤太大。的确,从大多数人角度来看,人生苦短,为何总把那些惨兮兮的事情记在心里呢?
但是,从人类发展的角度来说,这可未必是件好事。
1918年9月8日,著名的美国医生维克多·沃恩在德文斯军营的第一天,就眼睁睁看着63名士兵病死,他沉重地说:“从那以后,我决定再也不夸耀现代医学的辉煌成就了,而是谦卑地承认我们对这种疾病一无所知。”
人类吸取了教训了吗?并没有。
20世纪末,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大名鼎鼎的《全球通史》中毫无掩饰地夸口,“主人和奴仆之间的决定差别,可以用人类和天花之间的关系变化来予以戏剧性说明。”
“1996年1月,联合国卫生组织执行董事会一致同意将1999年6月30日,定为销毁全部残存的天花病毒日期。”
“至此,这一长期以来折磨人类的病毒杀手已被镣铐锁牢,等待它从前的受害者确定一个日子来处决它。由此可见,人类已俨然成为生物和非生物世界的最高统治者。”
在约翰·布罗克曼编著的《生命》一书中,顶尖基因组科学家、“人造生命之父” 克雷格·文特尔2005年宣称:“我们相当接近一些令人激动的,用途广泛的抗病毒技术。”
“人类已俨然成为生物和非生物世界的最高统治者”,真的吗?人类真的很健忘。20年后,针对人类的狂妄,大自然会狠狠的打脸。
一百年前西班牙大流感中,美国没有做好准备,一百年后的新冠肺炎疫情中,美国仍然没有做好准备。
因此,英国危机处理专家安东尼·霍姆斯《突出重围》一书中说,“人类总是健忘的,上次危机的教训,转眼就被抛在脑后”。
邪恶的偏见
关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肆虐,作为一个中国人,真的感到非常无奈。
一方面感叹疫情无情,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也不管你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所有人都面临着被感染的风险;另一方面,就是感叹美国人花式的甩锅中国。
品读疫情中配好的书单,惊讶的发现,甩锅中国,不仅现在是这样,一百年前,甚至三四百年前,都是这样。也就是说,对中国的偏见,西方从来没有纠正过,甚至连纠正的意愿都没有。
在《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一书中,我读到了一百年前,欧美对中国的偏见,我也品味到了作者凯瑟琳·阿诺德自身的偏见。
阿诺德说,奥尔弗雷德·克罗斯比等历史学家提出了更可信的解释,即西班牙流感直接源于战争本身,这是一场由无人区的有毒气体和腐烂尸体致命结合形成的人为灾祸。
他其实是力挺这个观点的。
但是,书中却又强调,“这个致命的培养皿里还有一个新添的元素,那就是被运来此地协助战争的中国劳工。这些劳工由英国在中国北部招募,他们的任务是把军需品和食物补给从位于英吉利海鲜的港口运送到军营,以确保协约国军队的平顺运行。”
“一些人宣称西班牙流感压根就不是流感,而是一种腺鼠疫,它随着给协约国军队做后勤工作的中国劳工从中国传到了美国和欧洲。”
“在艾塔普尔,动物、中国劳工的存在不过是军旅生活一个稀松平常的方面。”
这些言语中,对华人的歧视,从字里行间中散发出来。
更让人反感的是,书中还特意引用一个香港大学病毒学家肯尼迪·肖特瑞奇博士所谓的推断,“中国实则是‘西班牙流感的核心’”。由于当时中国人习惯于与动物一起住在局促的地方,比如在家中饲养小猪,按肖特瑞奇的说法,“关键问题正在于此-鸭、猪、人之间的接触太密切了”。
可怜中国人不仅要帮助英国人打仗,还要顺便背锅。
不仅如此,针对当时在全球西班牙流感疫情中,中国患病比较少的情况,阿诺德则写到:“据奥克斯福教授说,中国死亡率之所以相比而言低于世界其他地方,可能是因为数据未被证实,彼时出于维系士气的考量,许多军人的死亡是保密的。”
相反,针对有人提出,西班牙流感可能是从德国或者日本传来时,阿诺德则旗帜鲜明地说,这些都是谣言,不足为信。
比较起来,阿诺德的偏见不言而喻。再往前,他写到“1889年俄国流感,可能源自中国南部。”
这种偏见甚至连斯塔夫里阿诺斯这样顶级的历史学家也不能幸免,在谈到“随着欧洲人往其他大陆迁移,天花病毒杀死了无数缺乏免疫力的海外居民。美洲的印第安人、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以及波利尼亚和加勒比海诸岛的岛上居民都因此遭遇到种族灭绝的惨祸”,不忘加上“天花病毒是所有疾病中最令人恐惧的一种,它最初出现在至少2000多年前的远东,8世纪时被传播到欧洲,哥伦布发现美洲后又散布到美洲。”
对于一百年前,肆虐全球杀死近亿人的西班牙流感,人类从集体记忆中将其消除,而对于“甩锅中国”,则是个例外,数百年来,欧美人这种态度始终如一。
这不禁让人想起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所说的那样,“如果想排挤某一类的人,像女性、犹太人、吉普赛人、同性恋、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声宣布:‘这些人有病,会造成污染’。”
参考文献
[英]凯瑟琳·阿诺德:《1918年之疫-被流感改变的世界》,田奥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
[美]约翰·布罗克曼编著:《生命》,黄小骑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
[英]安东尼·霍姆斯:《突出重围》,屈云波译,北京:企业管理出版社,2010
[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吴象婴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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